守 望

飞机即将落地，我拉开小窗，明晃晃的阳光随着小窗板的升起洒到我的手臂上。我惺忪的睡眼还没适应两小时后的世界，就迫不及待地望向机舱外——还是和去年一样，天空还是那样湛蓝，蓝得沁心；山峰还是那样高峻，高得亲切。细细地看，地面有几条徐徐流淌的河流汇合又分支，抑或分支又汇合。还有浑身黝黑的牦牛在河边的草地上成群觅食。草木在那陡峭的山坡上似是稀疏之景，光秃秃的怪岩倒是甚蕃。有的山上零星挂着彩色的经幡，随风摇曳。西藏，这飞机即将降至的土地上，天空似乎永远那样澄澈，云朵似乎永远那样洁白，不曾改变。

从机场出口走出，我一眼便望见伫立着的父亲笑着冲我招手。我便迈开步子奔跑过去，感觉被烈日炙烤下变得燥热的微风拂过耳边，之后便一头扑进父亲的怀抱中，感觉到父亲的冲锋衣也被晒得滚烫，却也烫得暖心。

机场伸出的柏油马路很新亮，伸向罕有车至的前方，伸到山岭后面去了。同这公路一同延伸的，有时缓时急激起雪白浪花的河流，有黑黝黝的山嵴和漫山的草野，有朝圣的路人和慢行的牧童。

“别上班了，回成都陪我们吧。”我瘫坐在车后座，吸着氧气罐里清凉的氧气，对父亲戏谑道。

山脉延伸所往，大河奔流所向，有一个安宁的小市镇。而父亲夙劳夜作的地方，便在这一生活节奏轻缓的小镇坐落。这个地方不太知名，父亲终年在这少有世人目光关注之处埋头工作，践行者一名公务员应尽的职责。

“回成都做啥呢”父亲也打趣道，“回成都蹬三轮，喝西北风啊？”

我慵懒地笑了不再言语，望着窗外飞快褪去的风景睡着了。

到了家里已是天黑时分，爸爸让我不要活动，多喝水、多吸氧，生怕我有高原反应。我接过父亲递过来的水杯，看着热腾腾的白雾萦绕开来，又饶有兴致地问父亲为什么最初想到西藏做公务员。

父亲并不立即回答，只是长长叹出一口气。半透明的窗帷后面，夜空中能看见星辰，淡淡的，不甚清楚，但那星光和着客厅里皎白的灯光，把父亲眼角的皱纹照得分明。我心惊，以往在电话听筒、视频聊天里从没觉得父亲有过变化，如今岁月的轮辙是如此鲜明地现于我眼前了！

父亲常年在这里工作，无怨无悔地守望着西藏的天空，难得回家与我们团聚，一年到头休假加出差也只有三五次的机会。经常是结束了一天的辛劳，才往家里打电话问候家人，在电话那头，嗓音里却竭力掩饰着深深的疲惫，是不想让我们担心，可又怎么瞒得住呢？我常常心酸，心疼我的父亲。有时问他累不累，他只是微微犹豫而马上答道：“唉，没事。”

“没事”二字，大抵是一个守望者最真挚的倔强了吧。

“到西藏工作……养家糊口嘛！”父亲片刻后这样回答道，眼睛盯着电视机里新闻频道播报着的国内国外新闻，这是我记事起就知道父亲独爱的电视频道。

“只是养家糊口”，或许是一名守望者最深情的掩饰。

“养家糊口”，为什么不选择其他的岗位，拿更多的薪水，或选择在成都工作，每天可以回家陪伴家人，而是守在这片中国西部的苍茫土地，守在湛蓝苍穹下的高原上？“养家糊口”，为什么还甘愿在纷纷趋往北上广的时代洪流下，选择伫立在尚未立起遍地高楼大厦的亟待进一步发展的土地上，整整二十八年？我心中再清楚不过，这“养家糊口”，不过是一名不求功勋的守望者无力的辩白。

有一天，家里来了一个年轻的小哥哥给父亲送资料。父亲转身进客厅之后，小哥哥大抵一眼就看出我是父亲的儿子，便向我问道：“弟弟，你成绩一定很好吧？”

我不解：“没有没有。怎么这么认为呢？”

小哥哥满脸笑容道:“你爸爸无论工作还是生活，还是下乡扶贫，都是乐呵呵的。我们一直都觉得，是因为家里有你这么个出息的儿子呢！”

其实，哪里是因为我呢？我饱受感动——父亲，您不仅保持着对家人慰藉心灵的微笑，还总是用您的微笑着感染着身边每一个同事，以及广大的藏族百姓，您可知道，您的微笑已然投射出一个矢志不移的守望者散发出的万丈光芒。放弃了四川家乡多样的发展机遇，选择了守望一方本不熟识的土地，是心中炽热的执念驱使，成就了一个时代最平凡的伟大。

我回程的那一天是晚上的航班。回望车窗后面，望向山脉延伸、大河流淌的方向，那个小镇的上空在灯光的映射下变得流光溢彩。每来一次西藏都很有感触，西藏发展的速度真是迅猛，很多如此的市镇，都已通了高速，市政亮化工程也让美丽的小镇散发出耀眼的光辉。老百姓们安居乐业，傍晚的广场舞人群和成都并无差别。我深深明白，是数以千、万计的如父亲一般的守望者，沥尽大半生心血，默默无闻地奉献，甚至奉献了自己又奉献子孙，和西藏人民携手走向团结、发展的光明大道。

返程的飞机上，眼角的淡淡泪痕尚未消褪，我望向窗外——黑漆漆的夜空中，飞机翅翼上的一排小灯恍若闪烁的星辰。不知道现在底下的守望者是恰能瞥见浩渺夜空中这几点星光，还是兀自忙碌？